祂又敢见文殊吗?
所有过往的伤痕,再一次给祂伤害。
圆满无上的超脱者,在自己的经历里千疮百孔。
朝苍梧剑的剑光照着祂,让这些故事没有一页能翻篇。
祂圆睁着洇染佛血的眼睛。
祂所看到的诸天未来,无穷可能,正是一连串破裂的命运气泡。没有一种关乎未来的可能,能够真切存在。
祂的过去变成了现在正凌迟祂的钝剑,祂的未来在时空追逐中被无限次斩碎,变成了虚妄,祂的现在属于此刻。
可在“此刻”中,唯一真切的只有对面的蓬莱道主。
此尊还坐在那里,其身高大已不可见,其眸如海海无边。
虽宇宙之大,不可括其身。纵苦海无涯,不过祂眼中波澜。
这是人族最古老超脱者的压迫感!
辉煌万世的龙佛,在这样的时刻,轻轻一叹。
祂没有再反抗。
或者说,坐在那里,就是祂反抗的方式。
“我当死。”
祂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斗争。
用一个“死”字,宣告了祂和蓬莱道主的胜负。
娑婆龙杖在迷界和朝苍梧剑对峙了数十万年,一直都分庭抗礼,不落下风。直至终于被抓到机会的这一刻……蓬莱道主才第一次与祂坐谈,然后一剑将祂逼至死境!
“可这局棋还没有结束。”
龙佛看着蓬莱道主,很是认真地说:“对位的执棋者可以离开,我可以缺席……我押注的未来,却会在他们身上实现。”
“他们?”蓬莱道主问。
“他们。”龙佛道。
蓬莱道主不置可否:“我将以永恒的时间,替你见证。”
自永恒跌落者,何以言胜?
龙佛的手还停在钵上,仿佛棋盒的盖子,盖着那幽幽繁星:“吾乃当世灵山第一,尊为天佛,令为龙佛,号有不朽!”
“古往今来善信,皆受益于天佛。天下万方禅修,皆受害于龙佛。”
“天生万物,沧海横波。地德载厚,玄黄为钵。”
“吾既死,时空见朽,永恒得坏,就以星穹为墓,旧钵为棺,群星随葬,不失礼也。”
只此一句,方桌摇晃!
两尊超脱者坐在各自的位置,都不会再挪身,而这天外之天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
龙佛不得不面对朝苍梧剑,不得不在过往的伤痕里一再受伤,但蓬莱道主也必须接受祂就葬在这里的事实。
既然乞活如是钵是祂不可回避的因缘。
是朝苍梧剑从过去、现在、未来,同时斩出的联系。
那么现在被乞活如是钵容括的所有……也要随祂一起因消缘解。
所有因缘至此的登圣者,都是祂棋盒里的棋子!
棋手走了,棋盒封了,棋子也不再启用。
不论何族何名。混战于古老星穹中,那些登阶为圣、等闲绝巅不可近的强者,都将在龙佛寂灭的那一刻,成为龙佛坟头的荒草,化作宇宙的尘埃,永远漂浮在古老星穹中。
从道国层面来说,正与无染卧山论道的混元真君虞兆鸾,正在无差别轰击乞活如是钵和东海龙王敖劫的灵宸真君季祚,一旦损失在此。
中央帝国无疑是星穹战场最大的输家!
于道国是整体性的损失,于道脉是巨大的创伤。景国帝党和道脉的实力对比,瞬间失衡,往后的局势是一团乱麻。
须知不久之前,西天师余徙才得以在玉京道主的注视下,登得掌教之位。
于整场神霄战争来说,人族和诸天联军大约是完成了圣阶层面的大量兑子,勉强算是均势。
可古老星穹本身……它的隔绝,将会成为一件更长久的事情。
群星湮灭,宇宙无光。
此后漫长的岁月,星光当然还会汇聚。古老星穹当然还会诞生,可那至少要经历一个现世的大时代,绝不会在这场战争里完成。
龙佛频繁出手拨动风云,尽管落子无痕,将所有条约都规避,从未真正“犯规”,但或许也早就意识到今天的结果。
而这结果,是祂的下一步棋。
以乞活如是钵的因缘杀祂,也要毁掉这因缘相系的一切。
诸天联军还是会保留在古老星穹这里建立的战略胜利!
不。不止如此。
蓬莱道主这时已经看到——无尽沧海深处,那藏于劫后的归墟世界里,有一颗旷古绝今、有如星辰闪烁的龙珠,正在急速上升。
准确地说,是天佛寺里皇姑老尼一死,它便受激而启动。中古龙皇羲浑氏的血脉,催动了这颗古老的龙珠。
那是龙佛为空无星穹准备的礼物。
它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古老星穹唯一的星辰。
人族当然有能力创造星辰,就像在妖界天空升起的那些,可绝对无法和龙佛留下的这一颗龙珠相争。
也就是说……古老星穹一旦扫空,诸天联军将立刻占据古老星穹的主动权。
这当然是违规的。
龙佛这样直接地干涉战争,会引来《昊天高上末劫之盟》最直接的打击。
可那一刻龙佛已经死了!
超脱之盟诚然有跨越古今的伟力,但唯独无法制约一个已经死去的超脱者。
在龙佛的心中,神霄战争的胜利,竟是一件比超脱者生死都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刻祂清晰地向蓬莱道主昭明。
“如果我死在今天,我想问你——”
龙佛单手按着乞活如是钵,上身前倾,将死一刻却咄咄逼人!
祂问:“蓬莱道主,你会成为下一个犯规者吗?”
祂为了海族频繁动作,以至于被蓬莱道主抓住马脚。而祂以死落子,为诸天联军建立战争优势。
蓬莱道主会为了抹掉这份优势而做些什么吗?
人族最古老的超脱者,是否有与祂同等的决心!
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
沉默也的确存在过。
蓬莱道主静静地看着龙佛,温润地笑了:“我不靠犯规赢得胜利。”
祂眼眸中沸腾的海,已静为幽幽的潭。
那斩古绝今的锋芒已经消失了。
朝苍梧剑回到了它应在的时光里。
“那么暂且搁棋吧。”蓬莱道主懒懒打了个哈欠:“现在是茶歇时间。”
祂并不急于抹去龙佛,便悬其命于此,那么古老星穹也不会寂灭,乱战于星穹的一众登圣者也不会死去。龙珠登星也就可望而难及,永远在归墟等候。
方寸棋争,小术也。
煌煌大势,方为弈道。
在过往的那些时间里,朝苍梧剑每次对娑婆龙杖占据优势,都是因为人族对海族的胜利。
这是确定的胜利,接下来也不会例外。
祂只需要“暂停”,此外什么都不用做。
所谓胜利之舟,会被时间的河流,推到祂面前。
龙佛广袍大袖,一手覆钵,缓缓闭上了带血的眼睛:“我拭目以待。”
……
……
平静的眼眸,嵌在白色的面具中。
面具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篆,分明文气贯通,是一篇雄文气象。
可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不能读懂。
字不成句,句不成章——理论上它不该有文气。
可情绪激烈,笔画锋利,好像每一个字都要透纸而出,渲染一些什么。
早些年还有人怀疑它,觉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现在已经没有人觉得是这篇文章的问题,都觉得是自己境界不够读不懂。
因为面具的主人,是“布衣谋国”王西诩。
这篇文章,他写了半生。
星穹隔绝是他所知,星占宗师在这时候很容易成为敌军的目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他不能不来。
甚至不能晚来。
古老星穹的隔绝,每多一刻持续,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损失。
神霄推门,六大霸国担责天下,为人族先锋。
就整个神霄战场而言,六国早就划分了自己的攻伐区域。
当然也有守望相助的默契,但更多是卯着一把劲,要在这一场决定人族运势的大战中,分个子丑寅卯出来。
不说“定鼎神霄者为六合”,也是“先定神霄者诸侯伯长”。
这是大家都要认的神霄至功,更会得到人道洪流的反哺。
不过在星穹隔绝这样的大战略劣势前,争功争先的心思必须放一放,团结合作才是唯一的答案。
诸国星占强者,都是老朋友,也都是老对手。
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星穹真相,当然也在想办法沟通彼此,共通信息,集众之力,解决难题。
王西诩做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
他选择去支援宋淮。
诸葛义先死后,人族星占第一人究竟是谁,或许有很多争议。
但名声最大的那一个,毫无疑问就是东天师。
毕竟四大天师的历史,也能算是贯穿了人族的文明长河。
(其实诸葛义先活着的时候也有很多争议,但一来超脱之死为砝码,二来……死者为大。目前大家普遍认可他是星占第一人。)
论名声,论地位,论实力,倘若诸天联军要对星占宗师下手,宋淮绝对是最重要的目标。
相较于陷在黑暗迷雾中的古老星穹,“宋淮的行踪”显然是一个更容易推演的答案。
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大家守望相助的时刻,宋淮大约也不会在行踪上,对人族其他星占宗师遮掩什么。
王西诩去找宋淮,而不是找星穹隔绝真相。一来可以有效避开诸天联军针对于此的阻击,二来可以通过更改宋淮那处的战场形势,撬动整个星穹反击战的局面,三来针对宋淮的危险,本身也是古老星穹的一种答案。
但东天师毕竟谨慎,或是考虑到人族内奸的风险,或许本身很注重私隐。
总之王西诩对东天师的行踪演算并不成功。
不过他另辟蹊径,他以天京城为锚,以南天师应江鸿所统御的景军为帆,以验证星穹真相的诸多办法为海图……终究是在茫茫宇宙夜海中,找到了东天师的踪迹。
遂寻迹而至此处。
这里距离神霄世界还很远,跟宋淮所签契的那些星辰也扯不上关系,可见东天师在宇宙匿行的过程里,很是谨慎。
王西诩转眸四顾,很快就发现了一处有用的线索——
前方“九槎”之处,有一座寂灭星辰。该星辰为球体,表层尽为铁石。铁山铁水,铁隙渊深,那无尽之底,似乎通往另一个时空。东天师最后的踪迹,就消失在这里。
现世计远,以“里”以“丈”,或言“尺寸”。
占星计远,算之以“槎”。
以景国制式的“元央星槎”为标尺,一“槎”即“元央星槎”以极限速度疾飞一日夜之距离。
“元央星槎”能够乘光而走,在最极限的状态下,一日夜能追光三年。
也就是说星光常态之下,穿行三年的距离,等于一“槎”,也称一“元央”。
王西诩在虚空中捕捉到了一缕幽浮的星光,触手微凉,并不古老。以秘法将其保留,写满文字的手套上,星光窜游,与字同行,很快有了答案——
这颗星辰是刚死的。
死于一场战斗的余波。
交战双方一个是东天师宋淮,另一个……
王西诩在这缕星光中细细寻找,终是取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
冥尊魍夭!
所谓“魍夭”。
幽冥鬼物极盛时代也。
从其名字也可略窥其心,祂也是一尊有着雄心壮志,想要建立幽冥荣光的神祇。
当然现实已经一再给祂教训。
好几次幽冥大扫荡之后,祂也成为冥世里躺平的诸尊。
幽冥合世之后,祂已经离开。本以为是心灰意冷,现在看来,却是加入了诸天联军。
王西诩想了想,捏住这缕星光,转身就走。
可是才走不到一槎,他便骤然回身——
恰看到那颗寂灭星辰上,滚滚炽红铁水翻滚,空中立起一座时门。
面上鬼痕犹在,嘴角有着血迹,簪发已乱,换了身崭新道袍的东天师,从中走了出来。
双方目光一错,王西诩立即前迎:“东天师!”
他很有些激动:“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宋淮疑惑道:“王先生这是?”
“星穹生变,我急往探查真相,在路上偶然看到了东天师的踪迹,想着同您商量一下应对办法。毕竟古老星穹关系着整个神霄战场,敌情未明,需要我们同心协力。”
王西诩迅速地解释了一遍:“但刚刚发现了魍夭的痕迹,我猜祂肯定是冲着您来。所以紧急联系了贞侯,寻求战场支援,想要过来帮您——对了!秦长生也在附近,咱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虽然不懂星占,但刀锋绝世,可为其用。”
急急忙忙说了一通,他才问:“对了,魍夭呢?”
宋淮叹了口气,也是一脸后怕:“说来惊险,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交代了。”
他抬手指道:“在那颗死星内核,有一处时空乱流,其间恰好有一处历史古道,通往历史坟场。魍夭穷追不舍,我亦慌不择路,逃往彼处,幸好撞进了历史坟场,我们才得以分开……”
“快走,等会儿祂追出来了。”
他招了招手,便要拉着王西诩走,但忽然又停步。
“王先生,既然你来了,还联系了贞侯……”
他咬了咬牙,露出一丝狠色:“要不我就不走了,咱们就在这里等魍夭出来,将祂斩杀在此!”
王西诩毫无犹疑:“天师好胆略!西诩敢不奉命!”
他张开十指,便开始写字布阵,指如凤舞,字若龙飞。其意慷慨,足见秦人豪迈:“咱们先布置好陷阱,等秦长生和贞侯那边的支援过来……今为人族杀一冥尊,斩一斩异族的势头,也叫那天虞好生掂量!”
“还是不妥。”
宋淮捂住心口叹息:“老夫方才已是受伤,强行在此鏖战,恐难发力万一。贞侯那边正在打仗,恐怕也很难分出力来,此般情况,如何杀那魍夭?老夫死不足惜,连累了你们却是不妥。”
“无妨。贞侯那边已经大获全胜,大军结阵固营即可,他完全可以抽身过来。”
王西诩的眼睛里确有忧思:“不过魍夭实力超卓,的确不好对付。东天师您还能有几分力,可以正面交锋吗?说来惭愧,王某身无长任,久疏战阵,是只能敲边鼓的。”
“唉,罢了。”宋淮摆摆手:“咱们先走,杀魍夭不必急于一时,古老星穹才是关键。说不定祂在历史坟场里迷途,没个百八十年出不来。”
“好。”王西诩始终对宋淮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对局势则是有相当的忧虑:“接下来咱们去哪里?天师是先去景军大营养伤,还是同我去秦军大营,与贞侯会合?这星穹变故,也不知缘起何事。想要洞穿迷雾,恐怕非有牺牲不可。”
宋淮的思路很是清晰:“星穹隔绝之前,吕延度已经死了。魍夭在这里阻击我,代表诸天联军对人族星占的猎杀已经开始——我去寻阮泅,你去找宇文过,先尽可能保留人族星占力量,再集中力量反击。”
他语重心长:“星穹生变,我岂能坐而视之。现在迷雾一团,我们首尾不能相顾,十分危险。不好妄动。”
牧国这几年因为天知涂扈的关系,星占一道并不显名。不过宇文过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天师大义!”
王西诩当下表示认可:“那咱们兵分两路,各自寻踪,尽快解决星穹变故。”
说着他便折身。
“等等!”宋淮喊道。
王西诩回过头来。
宋淮道:“我还没说在哪里会合呢!”
“不是在这里吗?”王西诩不解地问:“此处战斗痕迹,正好可以遮掩隐秘。咱们在这里会合,既是集中星占力量,也是顺便等一下魍夭,祂要是正好出来了,就将他交代掉。”
宋淮点点头:“王先生思虑周全。大善!”
说着他便踏空而走,身似宇宙流光,一瞬黑暗漫长,已不知多少槎去。
王西诩这回倒是没有急着走,还顺手将陷阱又加固了一番,才算了算宇文过的位置,挥手一卷长幅为舟,踏此字舟。
但轻舟未发,有人当头。
王西诩独立字舟,白色面具上,黑色篆字复杂。
停在舟前的宋淮看着他。
“王先生。”
悬立空中的东天师道:“秦长生……真的在附近吗?”
周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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