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5章 脱胎换骨
时间在戈壁滩上失去了精准的刻度,被烈日、风沙和无穷无尽的劳作切割成碎片。
乌梅像一颗被强行塞进戈壁的种子,在严酷的环境里,笨拙而顽强地试图扎根。
她的双手很快失去了原有的模样。水泡磨破了,又生出新的茧子,层层迭迭,粗糙得像砂纸。
掌心那道被金属边缘划开的伤口结了痂,又在不断的摩擦中裂开,渗出血丝和沙土混在一起,钻心地疼。
脸颊和脖颈被晒脱了好几层皮,红黑相间,火辣辣地灼痛。
每天收工回到那间挤着四个女技术员的简陋板房,她都感觉自己像散了架,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用浑浊的、带着咸涩碱味的“净化水”擦洗时,毛巾划过晒伤的皮肤,如同刀割。
工作繁重而琐碎。除了跟着老张爬上爬下检修光伏支架、校准传感器,更多的时候,她负责最基础的数据记录。
每天无数次地弯腰,钻进低矮的光伏板下方,在蒸腾的热气和刺眼的反射光中,仔细查看滴灌管线的每一个滴头是否堵塞,测量每一垄麦苗的高度、叶片数、土壤墒情。
沙粒无孔不入,钻进她的头发、衣领、鞋袜,甚至记录本纸页的缝隙里。
笔尖常常被沙砾卡住,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汗水滴在本子上,立刻洇开一团模糊的墨迹。
“乌梅,这垄的墒情数据呢?磨蹭啥呢?”
赵工严厉的声音总是冷不丁地响起。
“小乌,东区三号滴灌带好像有点堵,水渗不下去,你赶紧去通一通!”
“乌梅!记录本!叶总要看上周的蒸发量对比!”
命令像戈壁的风沙,永不停歇。最初的笨拙和频频出错引来的是毫不留情的训斥和工人们无声的摇头。
有一次,她记错了一个关键传感器编号,导致赵工带着人白跑了几公里冤枉路。
赵工当着众人的面,把记录本狠狠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沙尘:
“带脑子了吗?还是当记者的毛病改不了?这里是种地!是玩命!不是耍笔杆子写花边新闻!”
那一刻,委屈和羞愧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
她蹲在灼热的沙地上,默默捡起沾满沙土的记录本,手指用力擦着上面的污迹,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不能哭!在这里,眼泪比汗水更廉价。
支撑她没有崩溃的,除了心底那份倔强,还有偶尔能捕捉到的叶雨泽的身影。
他总是在项目上各处巡视,风尘仆仆。
有时在清晨,他独自一人,背着手,在初生的麦苗垄沟间缓缓踱步,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嫩绿的叶片,眼神专注得像在检阅千军万马。
有时在黄昏,他站在高大的风力发电机下,仰头看着旋转的桨叶,夕阳给他镀上一层金边,身影沉默而坚定。
他极少说话,更少对具体工作指手画脚,但他只要在那里,整个基地就仿佛有了定盘的星。
工人们看到他的车来了,手上的动作会不自觉地加快几分,眼神里带着敬畏。
一次,乌梅正蹲在光伏板下,小心翼翼地疏通一根被泥沙堵塞的滴灌毛管,弄得满手满脸泥浆。
叶雨泽和赵工恰好巡视到附近。赵工指着她这边,似乎在汇报什么。
乌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恨不得缩进地里。她听到赵工粗声粗气地说:
“……就那个新来的女娃,叫乌梅的,城里来的记者,娇气得很,手笨,不过……倒是能吃苦,没叫唤过一声要跑。”
乌梅的心猛地一沉,等待着更严厉的评价。
叶雨泽的脚步停住了,目光似乎落在了她沾满泥浆的背影上。
隔了几秒,他低沉平静的声音才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沙:
“能留下来,就是好样的。这地方,磨人,也炼人。手上的活儿,磨久了自然就熟了。关键是要有股子心气儿,想在这沙窝子里种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没有责备,没有轻视,甚至没有特别的鼓励。
那平实的话语,如同滴灌管里渗出的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乌梅干涸的心田。
一股暖流猛地冲散了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她依旧背对着他们,用力地抠着毛管里的泥沙,手指被粗糙的管壁磨得生疼,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她明白了,他看到了!不是她笨拙的外表,而是她挣扎着不肯倒下的那点“心气儿”!
那天傍晚收工,乌梅独自走到基地边缘一个僻静的沙丘上。
夕阳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将无垠的戈壁染成一片壮阔的金红。风依旧在呼啸,带着夜晚的凉意。
她摊开自己那双布满血痂、裂口和老茧的手掌,对着落日余晖。
这双手,曾经握笔,如今握扳手,抠泥土,记录风沙和麦苗的呼吸。丑陋,却充满了力量。
她不再是那个试图挖掘他人隐私的记者乌梅,她是战士种业“绿洲一号”基地的数据记录员乌梅。
风沙打在脸上,有些疼,她却仰起头,深深呼吸着戈壁苍凉而自由的气息。
心中那个模糊而灼热的影子——叶雨泽,似乎也在这片浩瀚的天地间渐渐清晰。
她追随的,似乎不再仅仅是那个身影,更是他所代表的那种在荒芜中创造生命、在绝望中点燃希望的意志。
那份意志,如同深埋地下的根系,开始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日子在风沙与汗水中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
乌梅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动作也渐渐麻利起来。爬光伏支架不再需要老张连拉带拽,记录数据时笔下的数字也清晰准确了许多。
赵工训斥的次数少了,偶尔还能从他粗声粗气的指点里听出一丝“还行”的意味。
她开始真正理解这片“蓝海”下的绿色意味着什么——
不仅是几株麦苗,更是无数像赵工、老张这样沉默坚韧的人,用汗水和智慧,在生命禁区里一寸寸争夺回来的希望。
一天下午,乌梅正在光伏阵列边缘更换一组风速风向传感器。
烈日当空,戈壁滩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她刚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直起酸痛的腰,就听到不远处的项目部板房里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还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声。
“快看!叶总那边的视频!非洲传回来的!”
“我的天!这么大场面?!”
“真给咱们长脸啊!不愧是叶总的闺女!”
非洲?叶总的闺女?
乌梅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那间兼做会议室的板房。
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刚下工的工人和技术员,所有人都围在中央那台连接着卫星天线的笨重笔记本电脑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一张张黝黑、疲惫却充满激动与自豪的脸。
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显然是由无人机高空拍摄的视频。
画面辽阔得令人窒息:广袤的、呈现出赭红色调的非洲大陆一角。
一条条闪亮的银色巨龙——那是超高压输电线塔——如同钢铁巨人般,从一片巨大的、深蓝色的光伏海洋中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地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延伸!